2024/05/20
于怀瑾
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新片《奥本海默》在中国上映以来,收获了亮眼的票房成绩和两极化的口碑。虽然有人被它冗长的叙事结构拖入昏沉,但更多观众在这位鬼才导演精心设计的视听效果和强烈戏剧性中感受到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震撼,这在传记题材电影中殊为罕见。与此相反,这部电影在印度一经上映就掀起批评的浪潮。其中,奥本海默做爱时吟诵《薄伽梵歌》的镜头让右翼政客们极度不安,甚至视为“对印度教徒信仰的攻击”,等于“对印度教社群发起战争”。
以莫迪为首的印度人民党执政以来,印度国内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近期甚至闹出改名风波,印总统府以“婆罗多”总统,而非“印度”总统的名义邀请各国领导人参加G20峰会晚宴。“婆罗多”是印度古代传说中的一代名王,是中国读者熟悉的梵剧《沙恭达罗》里的主人公之子,他的国家就是“婆罗多国”,后来,印度人就以此称呼自己的国家。婆罗多的后代分化成两大阵营,互相争斗,这段历史/神话经宫廷歌手和游吟诗人传唱加工,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史诗《摩诃婆罗多》(意为“伟大的婆罗多族的故事”,成书于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四世纪),《薄伽梵歌》就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段插话。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印度古代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婆罗多国”所指称的疆域在不同历史时期并不相同,因此它更像是一个文化心理概念,而非明确的国家地理概念。反而是“印度”的读音两千多年来就为世界各国人民所接受,中国从唐朝开始,经玄奘翻译定名“印度”二字,袭用至今,实在和莫迪政府亟欲抹去的殖民化扯不上什么关系,如今无端遭到厌弃,着实令人唏嘘。有鉴于此,电影《奥本海默》在印度遇冷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作为一位蜚声国际的理论物理学家,朱利叶斯·罗伯特·奥本海默本人除了常被贴上“原子弹之父”这样引人注目的标签,还因其广泛的社会活动和深挚的人文情怀而显得与众不同,尤其是他对印度文化的偏爱,更是贯穿其一生。早在哈佛和剑桥求学时,奥本海默就对文学和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的智力探索从不囿于某一特定专业和方向,这种性格特点为他日后能成功领导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组建原子弹研发团队以及管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奥本海默对梵文的兴趣始于受聘伯克利期间,在那里,他曾追随梵文教授阿瑟·赖德学习梵文并研读《薄伽梵歌》,而后者正是这部印度教圣典的著名英文译者。自古以来,《薄伽梵歌》就以其质朴的语言艺术、深邃的宗教哲学内涵和典雅的诗歌形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印度人。它关注的问题超越了时空限制,深埋着人类对宇宙和自身永恒的困惑:宇宙的本质是什么?人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人类面临困境时解脱的途径又是什么?当大英雄阿周那为婆罗多族同族相残而惶恐不安,对前路充满绝望时,他的御者黑天如人生导师,向他谆谆传授解脱之道,破除他的种种疑虑,二人的对话构成了《薄伽梵歌》的主体内容。
问答对话体是古人求索世界真相时思想历程的缩影,孔子、柏拉图和毗耶娑(《摩诃婆罗多》传说中的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恰切使用过。在问答之间,表象一层层剥离,思考一步步深入,真相一点点揭开。于是我们看到,印度古代的数论、瑜伽、奥义书等思想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汇入到薄伽梵(“薄伽梵”意为“尊者”,是对毗湿奴化身黑天的敬称)语言的洪流中,水势汹涌澎湃,声势撼动人心。无须先知神使转达,来自神的直接教诲让阿周那醍醐灌顶,省悟了实现人生最高目的解脱的三种路径:业瑜伽、智瑜伽和信瑜伽。这里“瑜伽”已不再特指修炼身心的方法,而是泛指人类的一切行动方式。故而整部《薄伽梵歌》的核心就是在讨论怎样行动的问题。
简言之,黑天教导说,人类的本质就在于行动,而行动不应被欲望和结果束缚。只有不计利害得失,以超然之姿履行个人义务和职责才能获得解脱。作为执掌王权和军事的刹帝利,阿周那当然难逃征伐作战的宿命。同时,黑天自称“至高原人”(15.18),即宇宙的至高存在或绝对精神,集世界创造者、保护者和毁灭者于一身。他本身并不显现,而是运用瑜伽幻力呈现宇宙万象。他要求阿周那全身心崇拜他,把一切行动作为祭品献给他。因为创造、维持和毁灭是世界的存在方式,是神的安排,与人无关。生而为人,就只管履行职责,从事行动,修习瑜伽,弃绝行动成果,最终就能达到与至高存在同一。
《薄伽梵歌》这部唯心主义宗教哲学经典为印度教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神学理论基础,在中古时代迅速普及并获得权威地位,其中倡导的黑天崇拜更开创了中古印度教的虔信运动,其影响也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减弱。提拉克和甘地领导民族独立运动时,都曾从中汲取思想养分。随着近代西方世界对印度的重新发现和了解,《薄伽梵歌》甚至名扬海外,赢得许多西方知识分子的青睐。比如奥本海默欣赏的诗人T·S·艾略特,他亲近过的前辈爱因斯坦均如此。
奥本海默自年轻时代起,就不断尝试在神秘主义中寻求心灵慰藉。《薄伽梵歌》强调的行动哲学和宿命论,对这位素有大志、勤于自省,又清醒意识到生活坎坷而人力有限的知识分子,无疑有着巨大吸引力,并为他的道德顾虑和心理困境提供了解脱之道:专心工作、承担责任、约束自我、坦然面对结果。影片中,当他目睹核爆成功时,嘴中喃喃自语:“现在我化为死神,变成世界的毁灭者。”这句话出自《薄伽梵歌》第11章第32节。如果我们检视原诗并了解前后语境就能知道,它并非如有人断言的,是奥本海默对自己人生的注解。这节诗的完整直译是:“我是毁灭世界的强大时神,我在这里收回一切世界,对立一方的所有战士们,纵使没有你,也将不存在。”“时神”在往世书和史诗中常用来指代死神阎摩,“收回世界”就是指”毁灭世界”,古代印度人认为世界就是被创造主不断创造——收回的循环往复过程。这是黑天应阿周那请求,向他展示自己世界创造者兼毁灭者的神圣形象时说的话,以此教导阿周那面对世界中的毁灭无需忧惧愧疚,要勇于担责。因此,”死神”绝不是奥本海默的自喻,而是对不可抗拒的人类命运和宇宙规律的慑服与惊叹。事实上,据奥本海默后来回忆,面对核爆壮丽而可怕的景象,他当时还想起了《薄伽梵歌》这一章中的另一节诗:“若有一千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光芒才能与这位灵魂伟大者媲美。”(11.12)身为科学家,奥本海默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阿周那那样,抛下怀疑,顺服天命,在原子弹研发的道路上,以让“一千个太阳同时出现”的行动献祭毁灭之神,由此才能获得解脱,至少是暂时的精神解脱。
至于奥本海默与情人吟诵《薄伽梵歌》的场景虽属电影虚构,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黑天除了是战场上的导师和说教者,在印度广为流行的文学和绘画艺术中,他还是一位风流多情的恋人,常以牧人的身份游戏人间。他与罗陀的爱情不断被人传颂,其中最经典的作品当推12世纪梵语诗人胜天创作的《牧童歌》。当然,在印度教毗湿奴派看来,人间美女罗陀与黑天大神的欢恋隐喻着人类灵魂与神的结合,罗陀对黑天的刻骨相思寓有信徒对毗湿奴神的虔诚归附与向往。某种程度上,情爱的极乐与虔信的极乐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在许多宗教文学中,男女之爱都被用来借指人神之爱。在奥本海默的情人塔特洛克喜欢的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笔下,世俗的爱情也可以封圣,可以激发神圣之爱。这位英国诗人素以大胆热烈的艳情诗和复杂深刻的神学诗著称于世,奥本海默为1944年核试验所取的代号“三位一体”,据说就出自他的《敬神十四行诗》。虽然奥本海默本人说不上有多么深厚的宗教情结,但电影中这个颇具争议的片段也许正体现了导演的巧妙构思,向观众传递出某种神秘意涵。(本文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梵文研究中心青年学者)